《热烈》:你不需要一部完美励志片
或许我应该用更客观、理智、专业的方式来评价这部电影,但我没有这么做。你并不需要一部完美的励志片。《热烈》是一部献给热爱的影片,它并不完美;那么我这一篇不完美的影评,也想要献给人生中的热爱。
从多年前知名度较广的《风雨哈佛路》《百元美元宝贝》《追梦赤子心》等,到更近些的《国王的演讲》《百元之恋》《摔跤吧!爸爸》等,优秀的领域励志片,难以尽述。它们或热血,或通过丧到极致来热血,但主角均是在某一领域孜孜钻研,既需特定的技能提升,也需普世的心态磨练。三百六十行,行行迥然,但冒险的旅程却又在结构上类似:在事上磨练,在做中成长,以爱好为轴心遍历酸甜苦辣,也在输赢的动荡天平上,找到自我的稳定立足点。我们由此成为更有力量的人。
我们先来想象一个小女孩。她有画画的天分,也确实喜欢画画。有人鼓励她:你长大以后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、有名的画家。渐渐的,小女孩长大了,她的绘画技艺在精进,也在系统的阶梯里往上行走。终于,她考进了专业的美术院校,离梦想一步之遥。然而,高手云集处,女孩渐感胜算寥寥;她也看见了许多人的成功,背后有更复杂的运作。终于有一天,女孩意识到,如果无法成为佼佼者,也没有理由再继续画画了,因为画画不能让她有钱,也不能让她出名,不能让她过上不平凡的生活。她感到被现实亏待了。
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小故事里,我们不难看见,从某一个时刻开始,女孩已不再享受画画。她真正想成为的,并不是画家,她想成为的是“出名”与“伟大”。这就是“热爱”一件事的悖论所在。我们大部分人所说的热爱,最后都会变成求而不得的索取与怨恨。这个时代,一切都暗含着交易是否公平的考量。我们认为努力与坚持只有得到了什么,梦想才是划算的,否则你只是理想主义傻瓜。所以你从此不再做了,连纯粹的、对过程的享受,你也自己剥夺了自己的。
还记得今年春天,大鹏导演的《保你平安》就已经让大家耳目一新,而《热烈》作为迎杭州亚运会主题片,却又从“命题作文”里透出真诚表达,再次让暑期档的国产片充满惊喜。我本人不会跳舞,不擅长竞技体育,也不是王一博的粉丝,却不妨碍我在这个故事里感到真切的感动。作为一部励志热血电影,《热烈》提及了在我们这个时代追逐梦想时,真实的挣扎与痛苦。
最令我动容的场景之一,是教练丁雷在空空荡荡的体育馆内,对曾抛弃的后辈陈烁坦诚心声,邀请他回归惊叹号。早在电影前半部分,惊叹号的其它队员就在聚餐时戏谑跳街舞与“正常”生活的冲突:“跳舞真的不赚钱”。终于,丁雷坦诚道:“这么多年来,我向街舞要名,要利,要生活”,用头脑“计算街舞,也算计街舞”,直到现在重新意识到,要从头脑的算计,重新回到心,回到最初跳舞的那份心中热爱。
简单的台词让我泣不成声。你真正爱过一件事,你才会懂这几句坦诚中的深深内疚:曾经你热爱它,享受它,它真的带给你快乐。如今你与其说爱,不如说恨,恨它没带给你名利,没让你成为专业领域内第一,没让你“功成名就”。你认为抱怨与放弃是完全合理的,却没有意识到习惯于“索要”的心理模式,本身就是一个吞噬快乐的无底洞。
越有才华的人,越有获胜的希望和成功的诱惑,越容易被梦想所异化。《热烈》既是年轻人陈烁的奋斗故事,更是丁雷的中年危机与自我反思。少年陈烁,因为家境贫寒且资源短缺,尚未被名利场污染。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丁雷,他遇见陈烁后的转变越诚恳,我们越能看见他曾经创伤性地悖离真我了多少年。
“千年老二”丁雷曾经也如陈烁般年轻意气风发,却总离成功一步之遥,才会在凯文开出交易条件时,认出了这是他一辈子要追求的“名闻利养”。他当然会为了权威系统的认可,放弃无名的小小后辈。无论用什么手段,他也要得到“冠军”“国家队”等代表成功的符号。
丁雷当然也知道这一追求的虚妄,才会在酒醉后告诉陈烁,去找一个地方,好好跳舞,然后回来干翻他,干翻惊叹号,也是干翻他和“惊叹号”所守护的权威。这条正统之路看似康庄,却容不下一个没有资源的年轻人。教练丁雷无法脱离那一系统,便更希望陈烁能成为那个突破者,向他,也向更多人证明,不被收编的年轻人能够走出来,斩断曾经束缚死我们想象力的一切。
我们面前常常有两条路。一条是走向现行权威与专业的认可,走向金字塔的顶端,走向被报道被包装被崇拜的自恋、偶像与造神,甚至幻想被青史留名,载入史册;而另一条是,你不爬系统的阶梯,不妥协既定的规则,你选择更难的方式杀出一条血路,一条无路之路。这是关键的分岔口。
另一组关键的分岔口,是往高处走或往低处走。往高处,走向更高级更精致的审美,也走向“世界级”的先进技术与理念。而往低处,就是“接地气”。凯文无疑是前者,他是一位被资本所塑造的强者,又用资本联合各国街舞系统里的优胜者,以碾压“土气”的惊叹号。而陈烁是凯文的反面,他不高级,反而朴素得可以“低进尘埃里”。
惊叹号队所遭遇的“垃圾桶商演”事件,反映了许多从业者的洁癖心态。当一家智能家电公司邀请惊叹号去为新型垃圾桶跳舞时,教练丁雷认为是丢脸的,队员们也认为是丢脸的,只有陈烁没有瞧不起商演。他没有高级与低级的偏见,在哪里跳舞不是在跳舞呢?因此,他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在混乱肮脏的地方甚至地铁上练习。他让惊叹号想起:“街舞,本来就是在大街上跳的”。
艺术从业者必须“端着”吗?其实,这个时代的显著特征之一,便是艺术与大众世界的对峙。当消费主义如天罗地网,收编、媚俗、同化着这世界上的一切时,人文艺术精神必须坚持与它之间的二元对立,拉远与它之间的鸿沟,从而定位出自己。
然而,人文艺术若以远离并批判庸俗现实来自我立足,是活在一组注定的画地为牢中:你若坚持你所认为正确的事,那么你的艺术、你的作品、你的追求,大概率赚不到钱;如果你转而投身满足大众最基础的需求,你便是一个“成功的商人”,却已不再是一个艺术家了。当大众成了乌合之众,受欢迎便成了贬义词。当代艺术的基础,建立在冒犯观众从而唤醒观众这一吃力不讨好角色之上。所有想要在领域内做出一点成就的人,都或多或少活在这样的两难里。
重新思考“接地气”意味着什么。比赛前,丁雷告诉陈烁,别紧张,舞者的基础是舞台,如果你信任舞台,舞台就信任你;影片上映后,豆瓣网友写道,看到了大鹏始终相信电影,所以电影也相信他;作为文字工作者,我与雅婷也在近年来一系列事件后反复聊及,“哪怕文学没有站在我们这边,我们可以选择站在我们认为是文学的那边”,站在我们想要打动的人们那边。
诚然,这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,也算不上技巧高超。街舞精神浅浅带过,对街舞的细节表达不够到位,表演的震撼度也多来自有痕迹的镜头剪辑,以及舞蹈动作的炫技奇观。励志片常用加速镜头来热血化日积跬步的枯燥,是叙事讲述的必须,却并非生活的真实。另外,结尾陈硕带领惊叹号队大获全胜,也落回了系统叛逆者需要重获系统肯定的窠臼。实际上,真正的热烈,是你甚至都不需要获胜,就可以打动众人。
不过,大鹏的近几部电影,都有简简单单讲好一个故事的单纯。虽然影片传达的许多东西,如“热爱与初心”“人间有真情”“活出真我”等,是容易听到耳朵起茧子的道理。然而,过好这一生需要的本就不是道理,我们的头脑还需要看多少老道复杂的励志片,才能勇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,不怕失败呢?
影片毕,《倔强》响起,我再次想到自己,也想到了身边的很多人。“如今我们深夜饮酒,杯子碰到一起,都是梦破碎的声音”,抱怨的无非是爱而无果,求而不得。然而真正的勇敢,是不同于年少时幻想通过努力得到一切,而是意识到即使许多事确是一场单相思,我们却不是可悲的。真正可悲的,是因为惧怕付出的单向性,而彻底沦为不爱的生活。
俄国作家契诃夫曾言:有大狗,也有小狗;可是小狗不应该因为有大狗的存在而慌乱不安。 大狗和小狗都得叫——用上帝赐给你们的嗓门叫。所有梦想着的人,无论你的才华与资源如何,都以“给”的方式往前走吧,像插曲《给给》唱的那样“给”,而非去“要”名,“要”利。当你给的时候,你已经赢了。这并非精神胜利法,是所有不可被战胜也不可被打倒者的本质。
你的荣耀来自热烈盛放,而从不依赖于那些撒花和奖杯。
关于作者:依菲是一名有文学与社会学背景的自由写作者,关注领域包括且不限于文学评论、文化研究、教育平等、性别权利等。